(五)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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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安静的病房内只闻心跳扑通。而少年则在心里默念老人的话语,在复述中逐渐看到三月前的自己。 进入重仞高墙后,公车沿着数十米宽的车道停靠,将少年和他的家人们送上人行道。那道路仿佛铺满棕红木板,两旁的建筑是黑里夹红,透着木材特有纹理,又有不符合支撑力的雄伟壮阔。 往来的游客,无不抬头踮脚,眺望木质的摩天楼,连连惊呼。 “嗯,真麻烦啊。拿好地图,千万别贪玩乱跑啊。赛尔?可要盯好你姐姐哦。” 少年听着叔叔的话,将叔叔递来的地图叠好,塞进扣在胸前的旅行包里,拉住姐姐的手,跟着大人们找家尚有空房的旅店,好落脚休息。 客房内,棕黄的墙壁摸着细腻而不失光滑,金色雕花与塑像是烫金色的,闪亮耀眼。连浴室里的棕红澡盆,都给漆画修饰,典雅讨喜。在母亲冲凉时,少年顶开观光的木窗,俯瞰车水马龙的大道。道路上,无尽的车流正开向最中央,可那金属与灯光的色泽,又和木质的城市不太协调。 对护的房门敞开,少年得以听见姐姐的嬉闹与叔叔阿姨的商讨,知晓明日是要去神宫——梁人曾崇拜的神明所居的宫殿。 少年是眨着眼,喃喃自语:“是普老师讲过的无上天武吗?好古怪的称谓啊,为什么祂要起两个名字呢…神圣帝皇…无上天武…唔,晨曦、圣城、永安都由祂修建的话,祂一个人怎么住得过来呢?不会太麻烦吗——” 但幻觉又在自言自语时浮现。 赤金的大殿,是显眼夺目的群楼之巅,不论视界在何处漂荡,都能见到中央那磅礴恢宏的神宫,知晓那红与黑之间的金色,是多么威严的压抑。 竭力落入那威严的深殿,能见到好多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穿着学者常见的袍服,夸赞这处不会有网打搅的城市能够远离喧嚣,好去追求所思所想。这些老学者的讨论,远比课本复杂,应该是在做研究吧…他们,是期望理解更高层次的知识吗? 穿进一间偏僻的房,飘过层层掩藏的书架,看见一双满布斑点的老手爬在大开本的古书上,那佝偻的身影,围绕在众多闪耀金芒的黑水晶之间。微张的嘴唇,将古书上的冗长文段,诵读得更加晦涩。而那些黑水晶,在无法理解的沉吟里,融为金色的光,如群星环绕这老人,继而没入这衰老的躯体。 他摊掌接住滴落的鼻血,不止面上的老皮皲裂,连白发亦干枯无光。颤巍的动作像将熄的烛火,说明他时日无多。但他的眼里有明亮的黑光,那是一种执着…对未知未来的执着。 苍老的声,唤门外等候的助手进来,帮老人将沉重的典籍放归原位,而后,他离开房间与路过的人交谈,说这年老的学者,曾经是军方的前行者,而今却埋头于记载经文的古书,为新奇迹的开发尽最后的力。 能听见老人姓林,更听他们说老人无儿无女,连发妻也去世好些年,多年来都是孤身苦干,奔波于格威兰和朝晟之间,成为创造不少新颖奇迹的孤僻者,如今更在这与网相隔的古城里寡言独行。他们猜测失去妻子的老人已无牵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没有世俗的欲望,因而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好可怜啊,明明身处人群,却像流落荒岛。老人会怎么样呢?哦,他在说话…在对网说话,好像是要见什么人,他在陈述终身的奉献与所剩无几的时间,希望网那边的人应允他的请求与他见上面。 在听清答复前,幻觉于母亲的呼唤声中消散。 回过神的少年送去母亲忘拿的沐浴露,关上木窗闭紧门,钻进被窝里期待明日的旅程。 第二日,少年与家人听着广播里的讲解,参观神宫,了解已不再受梁人信奉的无上天武有怎样的创造力。他们随着茫茫的人流回转弯折,终于来到最深处的大殿,汇入泱泱的人群,走过一重重的屏风画像,走向那张绘于殿墙的浮雕。 而那浮雕之下却有两位驻足的老人,他们分明不愿提步远走,眼底却没有一丝不舍或留恋。 弓背的林思行,看着曾说过必要相见的元老,感慨的声是不复从前的疲乏:“真年轻啊,你果然不会变老。” 同样的苍颜白发,却有不相同的神采。朝晟的元老,还是那般慈祥:“不应该…你比他还老,是因为本源?” “是,因为本源…”林思行捏住手背上的褶皱,将枯老的皮提得很高很高,“分裂加剧衰老…连夏也避免不了。” “本源是谬误,终会带来痛苦。” “那他呢?他可曾痛苦?” “自然,那是无法想象的折磨。” “是吗…受本源折磨…受力量折磨…真好啊。元老、不,祖先生,你说为什么我们的命会短成这样?为什么我们会老、会衰弱、会乏力?凭什么那些精灵和怪物能青春永驻,凭什么我们就得当那落叶西风?” “孩子,我爱莫能助,你应去找专业人士——。” “不…我不信那些,真的,其实我不信那些科学…什么生物?什么细胞?什么基因?那些有用吗?祖先生,你能明白吗?他做的那些人蛆至今仍在,我还特地去圣都的下水道看了看。那些东西可精神了,又扭又吵,不会累不会乏,吞一辈子的垃圾脏水都能铆足劲哭叫。你说,有这种东西在,知识和科学不是有那么点可笑?” “但那终究是错误。” “不…那是正解,唯一的正解。” 元老的眼里满是怜悯:“不可能。那只是真理的谬误。” 林思行摇着头走近他:“既是真理,何来谬误?” “你是想——” “我想知晓、不,我想接触。你说过的,明悟真理是没用的,唯有接触才能把它支配…我不奢望和当年的他一样,我只想掌握再度触及真理的门路,我想…我想…我想攀登更高的巅峰。” “为什么?” “为什么?哪来的为什么?他能够,葛瑞昂能够,那帝国的元帅能够,我为什么不能够?试问哪个觉醒本源的人不想掌握更强的、更多的、更反常、更惊世的力量?没人,祖先生,我告诉你,没人不想。驾驭过反常的人绝不甘于寻常,不甘于如普通人一般被老和弱捆绑!你能明白吗?不想,我不想啊。” 他等候元老的回答,却听到意料之中的失望:“孩子,恕我爱莫能助。若无祂的伟力,不论何人都必须凭自身去攀登本源的更高峰,没有例外。” 于是林思行扶着墙,在嗤笑中自嘲: “那他的运气可真好,哈哈。祖先生,你知道吗?他从小就是个不会读书的蠢东西,什么聪慧和悟性都没有,除去能打会闹就一无所长,永远在我和娜姐之下。可在我们分别的那天,他却重获新生,将世上的一切凌辱践踏…彻底践踏。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是他?那年我也失去父母失去故乡,我明明也经历痛苦,我明明也发疯去杀…凭什么?如今我真正一无所有,本源却沉寂如常——凭什么?我不够好运?还是不够疯不够狂?我不懂、我真不懂啊。为什么偏偏是他那样的人掌握本源,为什么偏偏是他?” “你羡慕他?” “是的。” “你不动——” “我不想听他的苦他的痛他的迷茫,我不在乎。如果能接近真理掌握本源、如果抵近那年你说过的最最最根源的真,我就不在乎。祖先生,我知道你能帮我一把、能帮我接近真、攀登第二道巅峰,是吗?” 但元老的回答又让他失望、极度的失望:“没有。” “好,祖先生。言已至此,我就不浪费时间了。” 不待元老惊讶,佝偻的身体暴射金芒,溢满整间殿后凝结成层层的光盾,将猝不及防的游客尽数包围并阻断、阻断在他与元老之外。汹涌的本源淹没萎缩的肌肉与脆化的骨骼,让弓背驼腰的躯体,在临近他们的少年的惊呼中疯狂膨胀,直至畸形筋肉绞缠粗过房梁的骨架,令操纵这本源的人,变成一头撑碎衣物的可怖巨兽。 那血管凸裂的大块肌肉上,撑着一张滴落涎水的老脸。而那狰狞过脸的巨拳,以唯有少年能看清的速度将元老砸入地板。飙飞的血,令惊慌的母亲遮挡少年的视线,想避开这明目张胆的暴行,却走不出光盾的阻拦,只能护着孩子钻出拥挤的人群,到无人推搡的角落避免碰撞踩踏。 透过母亲的指缝,少年见到那比石磨更宽的拳头再度锤落,想将已无力挣扎的老者压扁。 一轮轮的重击,是元老不能反应的。现在,他能察觉的仅仅是酸刺的痛,是粉成断渣的骨头插穿皮肉的痛,是难以脱身的痛。 看那血腥的模样,简直就是给卡车碾死的过街老鼠,完全是滩又瘪又稠的烂肉。可神秘的力量,及时流进这堆理应丧失生机的人泥,使其重获鲜活的生命力,重组为健全的身躯。 这过程林思行看得太清楚。他看得见。是那堆掺杂骨渣的稀泥,以某点为中心聚合重组,进而在又一拳轰落前,帮元老恢复完整之躯,便吼出不能压抑的狂喜:“老鬼!你挺他妈实诚!我真该好好谢谢你啊!” 狂吼的拳摊成巨掌拍扁元老,更在其复原时将之高举紧握。元老看到那眼中的炙热,吐着血沫轻坦:“有必要吗?” 可林思行只是冷笑,牢记曾听朋友讲过的话,晓得那股能让死人苟活的力量在何处,随后探出另一条瘦长过细柳的手臂,揪去还挂在元老脖子上的黑盒。 与存储天武遗留物的黑盒分离后,快被握成人棍的元老艰难喘息,喉头的腥甜越显浓烈:“不要尝试…果真领悟其中的力量…你必后悔…放弃吧…” “好,放你娘。” “你不懂…” “老鬼,我不懂…你就能懂?”他的声不止愤懑,更是奚落的嘲笑,“你以为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来,告诉我,这到底是焱王的东西,还是你跟那些四脚蛇从康曼盗走的玩意?” “你…” “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以为我在格威兰忙什么?忙着读那堆烂书?我问过他、问过他们…我猜到这是什么…我明白这是什么…这是狗生的天武拿真神制作的第一枚圣岩、他妈的原初之岩呀!老鬼,你就是拿这玩意复制圣岩的,对不对?我实在太傻太傻,傻到好多年才想明白朝晟的库藏哪够军队挥霍这么多年?你胆子也够壮,现在还让军队列装那些烂钢护甲,好让我记起当年从帝国、瑟兰搜刮的圣岩只有他妈的多少!说来还真是犯蠢,我估计格威兰人早晓得咱们朝晟的圣岩存量有鬼,是吧?” 嘴喷血泡的元老挤出微弱的怜悯:“咳…你…相信帝国的…手稿?” “为什么不信?他们叫那傻狗…对,沐光者,哈哈,帝皇的传道者!连这他妈的帝皇、他妈的天武最忠诚的信徒都笃定无误,老鬼,你说,我这个生来不尊天武的梁人为何不信?” 当黑盒握碎在掌中,无底的黑晶现于林思行的眼前。那流淌着的无穷金丝,正符合多年前圣堂手稿的记述,也是赵无秋曾告诉过他的模样。于是他的视线深入其中,更以本源牵引内里的蕴藏,却掀不动任何波澜。他虽感到原初之岩的无尽深邃,但不能够与之接触,遑论引出或使用: “说,怎么激活它?怎么用它接近真理接近真?痛快点,我会解除护盾让他们救你多活个几年。” 巨臂的肌肉在紧收,元老的骨头在断裂,眼神渐失明光。可他选择在最后的时刻呢喃:“死无所惧…你记得,我是为你…你们好。” “好你亲娘!” 皱纹与灰斑间的眼怒火冲天,爆裂的嘶吼穿过一层层奇迹的光芒,令闻者震颤: “为什么圣器、圣典偏在你们这种人手上?为什么本源就看不中我?明明能接近真突破本源却偏偏把机会放弃,说什么保留自我找回记忆远离本源…到了这步田地,为什么你们还能获得本源的垂青?你们活该当一辈子的凡夫俗子…当一辈子会老会死的蠢狗弱智!看看,想想,想想当年的他!是不是如神一样强大?欲生则生欲死则死,肆意凭空造物无中生有,我都想不到除去逆流时间外他还有什么不能实现?如今呢?哈哈,如今他连你这老王八蛋的死样都瞧不见!蠢啊,你们是蠢!就是比狗还他妈的蠢!你想想,一条狗若能化身成人,岂不该欢天喜地?而你们分明有借本源成神的机遇,就应该乐到发狂…可却选择害怕!他妈的害怕! 你们害怕超越自我,害怕不能掌握那力量,害怕无法驾驭本源的真实!不懂求知、毫无勇气,浪费!而我不同,我要明白真理,我要理解真,我要掌握本源,我要变为你们这种软蛋一辈子不敢奢望的存在!” 巨拳猛握,元老的躯体爆成血花。当那只余头颅的胸腔摔落时,长白的须髯浮动在鼻息里,越飘越低,随呼出的生机渐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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