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镜匠（16）

夏夜晚风徐徐，从窗口吹进长廊，带着些许还未消散的热意，把苗游吹了个激灵。 他靠坐在走廊的墙边，脚踝挨着的地板砖石已经被焐热了，看样子在这里待了有一会儿。 长廊左右都湮灭在黑暗中，只有面前的这扇窗投进了凄清月光，笼罩着此时的苗游。 长廊。 在进入这个倒霉的游戏后，苗游已经见过太多了，长的短的，宽的窄的，连沉船里踩上去一步一陷的朽木过道都遇见过，但他的呼吸还是不由得急促了起来。 这是他记忆里的地方。 挣扎着爬起来后他踮起脚尖趴到了窗边，来不及为自己缩水了许多的身高感到疑惑，就从院子里的种着的柿子树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他家。 或者说是曾经的家。 院子边上还有几株他和妹妹亲手栽下的番茄，上面镀着一层薄月光，吊着的小番茄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叶。 可是那早在他家出事的那年就因没人照料枯死了，这么生机勃勃的模样也只存在过几个月。 联想到现在的身高，心下大概有了点数。 他的坎果然还是与以前那些事有关。 伏乐生说过，只有从梦魇里突破出去，才会真正进入镜子里的世界，这个副本的线索以及与这个游戏本源有关的东西都在那个世界里，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从这里破局。 非常奇异的，身处这种黑暗环境里苗游并没有太多的想法，熟悉的场景并不能带给他恐惧，而伸手拂过门框处用圆珠笔划出的两人身高成长刻度也没有太多怀念。 感情就像被单独封闭了一样，一路上他冷眼看过大大小小曾存在过回忆里的东西。 这间房子处于市中心，面积不小，还带了院子，但最后也没卖出去多少钱。 中介看他家里没有大人，又急用钱，把交易金额一压再压，虽然那时候年纪小也不太了解成人的弯弯绕绕，但对方甚至连掩饰都没有，明晃晃的恶意就摆在脸上，连当时的他都能看出来。 但没办法，他需要救命钱。 这栋房子的成交款给他拖出了一段缓冲的时间，让他能成功把青稚都脱干净，不再心存什么奢望，进入地下拳场当了一名噱头拳手。 但妹妹还是死了。 苗游站在熟悉的一扇门前。 门没关严实，从缝隙里透出了暖黄色的灯光与欢声笑语。 本来平缓的心跳突然剧烈了起来。 他听见了已经逝去的人的说话声。 屋外也适时劈过一道震耳欲聋的闪电，映亮了黑暗的走廊。 刚刚还吹着闷热夜风的天空倒起了倾盆大雨，苗游的耳朵却充斥着刮黑板般的刺耳吱声。 原来是这天啊。 门被从里面拉开了，披肩长发看起来很是温婉的女人看到站在门口的他愣了一下，而后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刚要去找你呢，怎么吃个饭还要等的。” 苗游被女人牵着手拉到了餐桌前，桌子上的几道菜是记忆里餐桌上常见的，白菜汤、椒盐排骨、蒜炒生菜、可乐鸡翅。 “哦对了，你还没洗手，快快洗手吃饭啦。”女人对他说。 稚嫩的声音响起：“怎么没有我喜欢吃的甜藕呀妈妈。” 苗游没办法形容他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当听到这道声音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那是由他喉咙里发出的。 苗游试着去抓一旁的椅背，行动自如，并没有被控制。 那么刚刚说的话是？ “你妈肯定忘了，”一直背对着他们盛饭的男人把饭碗放到了桌子上，调侃道，“为了惩罚你妈妈，今天给你们带麦当劳当宵夜，她出钱。” “是爸爸想吃了吧。”苗素一双大眼睛边眨巴眨巴地盯着可乐鸡翅。 “胡说，我就不爱吃这种东西。” 苗母在他小臂上拍了一巴掌：“那今天你最好一口都别吃。” 苗游沉默地坐上了自己的位置，他直至现在都不明白这个像梦境的地方想让他做什么。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起来，打在屋顶噼里啪啦的，连带着闷雷，就像在他的耳内拍打轰鸣。 他突然觉得喉咙干得要命，想说些什么，但又忘了是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见苗父说：“雨好像小了些，我们得快点吃完出门了。” 苗游想起来了。 他想让爸妈别去。 当年就是在雨夜里开车出行，被堵在大桥上，年久失修的桥承受不住那么多车辆的重量而塌方了。 但说出口的却是：“要早点回来哦，小素太讨厌了，总是跟我抢电视看，不想和她待在一起。” 冷汗瞬间密布了后背，有些发凉。 虽然能自主行动，但关键时刻却掌控不了身体，万一在紧要关头因为这个威胁到性命呢…？ 他父母已经死了，这个既定的现实是改变不了的，面前的温情看着再真也都是假的。 在遇事后的几年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次阻止了父母的出门，亦或者后面没有打电话催回家，是否父母就不会被堵在大雨天的高桥上。 虽然长大后也明白自己是在钻牛角尖，但当家人们站在面前，他竟然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期盼，有些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假设的答案。 阻止了他们出门，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了？ 在走廊时被封闭的感情倾泻而出，灌满了他所有的思维。 风换了个吹向，豆大的雨点突然凶狠地打在厨房的玻璃窗上，给苗游从有些混沌的状态中惊醒了，水流冲刷着透明玻璃，看不清外面的具体情况。 然后他听见苗父说：“你胡说什么呢，我们不是要一起出门吗？” 这跟当初不一样。 车头挡风玻璃的雨刷不知疲惫，勤勤恳恳工作着，但挥动的速度再快，也扫不清仿佛端盆倒在车前的雨水，能见度非常低。 妹妹巴着后座的车窗，时不时用手贴上去感受冰冷得有些刺骨的温度，自己一个人玩得很是开心。 苗游把她拉下来坐好，扣上安全带：“别闹。” 在开车的苗父闻言还笑了一声：“越来越有哥哥的样子了。” 苗游趁机说：“爸爸，雨太大了，我们找个地方停一下吧。” “唔……确实大了点，我也在想要不要等雨小了些再回去，早知道不该出来的。” 苗母：“前边不是有个服务站吗，在那里休息会儿等雨停吧。” 但这种情况下前进都是困难的事，所有车主都战战兢兢与前后车保持一定距离，队伍在龟速移动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终于驶入了服务站，但那里早已因为突然的暴雨堵得水泄不通。 超市里的食物被车主们清得差不多了，苗父下车转了一圈，摇头回了车上。 苗游透过挂着水珠的车窗往外望，虽然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从人们的脸色可以看出焦虑与急躁弥漫在这个不大的服务站半空中。 苗父拍拍身上的雨水，安慰道：“等雨停吧。” 但雨一直没有停。 他们的车停在服务站接近公路的位置，因为来的时候里面已经堵满了。 但随着雨越发的大，后面也被堵死了。 从服务站里面一直堵到了公路上，影响到了正常行驶，喇叭声响成一片，而他们家的车也被夹在群车中间无法动弹。 每分钟都有人因情绪上头而冒雨下车互殴，服务站顶上的霓虹灯光在雨夜中不停闪烁，看得人们心烦意乱。 苗游在喧闹中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直到听到动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为了在睡着的时候能透气，苗父把玻璃窗摇下来了一些，不多，只勉强够一个成年男人把手臂从车窗缝中挤进来—— “爸妈快醒醒！”苗游大声呼唤沉睡中的父母。 主驾驶位车窗把手伸进来的那人果然被吓了一跳，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糊成一团盖在脸上，苗游看不清他的长相，但能看出他的惊慌。 他逃窜的动作太快了，离开后车内其余三人才转醒。 苗母有些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乖宝？” 等他们清醒过来后苗游把刚刚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两个大人均是吓出一身冷汗，苗素听不懂，但小孩能感觉到凝重的气氛，于是乖乖地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苗父有些惊魂未定：“是贼吗？” 车钥匙就在他那儿，如果当时被摸走了，那人就能在他们睡梦中打开车门，到那时万一做点什么…… 苗游不这么认为。 或者说确实是贼，但不是惯贼，慌乱太过，可能是第一次干这种行当。 如果是老黑他们这些老油条，人赃俱获也能娴熟找机会开溜，他认识老黑这么久，唯一一次看见对方变了脸色，是在法庭上被判定要蹲好几年大牢的时候，电视新闻上那张脸一下子沧桑了下去，但这也是他—— 老黑是谁。 苗游的瞳孔涣散了下，然后拍拍自己脑袋。 他有认识这种人吗……？ 每天学校、少年宫、家三点一线，他应该不认识这种混混吧……？ 苗游摇摇头，把奇异的想法甩到脑后，开始专心听车载广播的消息。 苗父不常用到这个功能，因此调台调了好一会儿才出现人声，是个地方新闻频道，正好在说与这场暴雨有关的事。 暴雨还未停止，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但天空还是盖着厚厚的乌云，雨也维持着同一强度在下着，外面已经没人吵架互殴了，整个服务站以及这段堵死了的公路都笼罩着愁云惨淡的气息。 也许这里有不少人跟他们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同一个广播电台—— 不远处的一座大桥倒塌；多处街道电箱漏电；交通堵塞，许多人被困在公路上，饥寒交加；水库与大湖水位暴涨，倒灌陆地，淹了不少人家一楼。 要做好储备粮食打持久战的准备。